大沼泽31积肥点

31积肥点

积肥点的日子就这样过下来,每天我们照常去江套子那边的“山东瘗地”去刨黑土和人骨头,九魁他们去城边子掏茅楼,晚上回到江桥屯睡觉。

这天晚上吃罢饭,我枕着行李卷儿头朝里躺在炕上胡思乱想;王打麦坐在炕头,身子摇来晃去,哼哼呀呀地唱“二人转”;九魁卷了颗烟在北炕抽得乌烟瘴气,马新宇拿了本没头没尾的破书凑着电灯在看;做饭的孙三到马棚去喂马,那是他的活儿;别人也有躺有坐。这一天就要过去了,本该是没事儿的,可九魁和马新宇干起仗来了。

开头为了一句什么话惹的火我不知道,我坐起来时,看见九魁把烟头子扔到地上,站在北炕,叉着腰,冲马新宇骂道:“你念几天鸡巴书有什么了不起的?你媳妇小红扣还不是叫支书给干了吗?你神气个屁?你个活王八!”

马新宇的脸立刻变得煞白,白得就跟一张纸一样。他额头的青筋鼓起来,两眼喷着火。像头豹子一个高儿从南炕窜到了北炕,没容我反过神来,他已经揪住了九魁,两人滚到地下打到了一起。

两铺炕中间的空档不大,刚好容下两个人搏斗。他们跟两头野兽一样呼哧呼哧喘,发出短促的叫骂。开始时,马新宇揪住九魁的头发把他压在了底下,一边骂一边把九魁的脑袋往地上磕;但是九魁是个车轴汉子,又是个没经过女人的生荒子,一股蛮劲没处使,所以马新宇根本不是他的对手。九魁撅起屁股,跟甩掉扑上身的猎狗的熊瞎子一样,一下子甩掉了马新宇,翻身骑到他身上。马新宇的脸朝上,成了九魁拳头的目标,虽然马新宇两只手舞舞扎扎地抵挡,但是,九魁的拳头还是一下一下落在了马新宇的头脸上……九魁打一下,发狠似地叫一声:“小红扣!”好像他不是在打马新宇,倒像是在日小红扣。一连叫了七、八声“小红扣”,马新宇的眼睛睁不开了,鼻子淌出血来,嘴巴噗噗地吐着气,怎么也拱不起来了……王打麦吆喝着,但是九魁并不听他的。王打麦蹦下地,从后面搂住了九魁的腰。几个人喊着叫着,把他俩像掐架的狗似的,硬是给拉开了。

马新宇爬起来,眼睛青肿,嘴丫子和鼻子淌着血,一头冲到外边去了。一会儿他手里拎着铡刀,瞪着血红的眼珠子,堵在门口:“谁要敢拉我我就劈了谁!”他说。

屋子里的人全都傻了。

要出人命了!

屋子里死一般地静,大伙的心全提拉到嗓子眼儿了,光听到喘气声。九魁靠炕沿站着,大伙全都闪开了。九魁瞪着一双死鱼眼,脸上的肉绷得很紧,张着的嘴巴怎么也合不拢,傻呆呆地看着马新宇手里雪亮的铡刀。

马新宇的牙咬着下唇,咬出了血红的印子。他声音沙哑、低沉,但是饱含的一股凶狠的力量叫人不寒而栗:“跪下!你给我跪下!你不跪我立马劈了你!”后一句话从牙缝里挤出来,带出一股飕飕的寒气。

“马,马……马……哥,马哥……”九魁结巴着。

“跪下!”马新宇断喝一声,举起了手中的铡刀。

“别别,马,马哥,别别,别……”九魁举起胳膊,似乎要抵挡劈下的铡刀,嘶哑地哼哼着,扑通就跪在了地下。

屋子里的人全跟死了一样,只有九魁跪在地当间,翻着眼白,恐惧地望着头顶随时劈下的铡刀。

马新宇眼珠子暴突,两侧腮帮子像含着核桃,牙齿格格作响,举着铡刀站在那里,停顿了有半分钟。我们谁也不敢看他,只听他“嘿”地一声,我们以为铡刀落在了九魁的头上,身子唰地一下子冷透了。可是没有。铡刀咣啷一声落到了地上,马新宇像一头旷野的孤狼,呜呜大哭,跑到门外去了……

九魁好半天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,他像一条被打懵的狗,腿脚不好使,谁的脸也不敢看,只在地上转着磨磨,翻着眼白望着房笆。

王打麦骂道:“杂种操的九魁,马新宇要是出事儿你就得蹲笆篱子,你还不找他去!”

九魁这才拖着两条木头一样的腿,触打触打地走出去了……

打架的事过去后,马新宇更加消沉,更不爱说话了。他经常捂着肋巴骨,嘴里嘶嘶地吐气,正干着活,就蹲下去了。王打麦说:“你要是难受就回去歇着吧,算你出工。这点儿活我和狗蛋对付得了。”我也要他回去躺一躺。马新宇摇摇头,用袄袖子擦着额角渗出的冷汗,掏出两片去痛片,扔进嘴里,一抻脖儿咽下去,又停了一会儿,站起来,抄起铁锹继续干活。本来他的脸很白,但现在变得黑黄,像地皮的颜色,嘴唇也有些青紫,这使他显得更加老相了。

王打麦私下里骂九魁:“打人别打脸,骂人别揭短,这杂种操的九魁啊……”

马新宇有一个嗜好,他不抽烟,也不喝酒,就愿意看有字的东西。如果在街上或墙角旮旯看到一个有字的纸片必定拣起来,小心地折叠好,揣到口袋里,回去有空再细看。要是拣到一本破书,那就更喜欢得不得了,脸上带着自足满意的表情,眉头也舒展了,好像刚吃完一顿肉似的。他睡在南炕的炕梢,靠着墙。在墙上他钉了一块木板,上面放着他的破书和旧报纸,他的枕头和睡觉的席子底下,也全是写满字的破纸。王打麦说,从前马新宇还经常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的,如今很少见他写什么了。有一次,我们的马车走在街上,风很大,一个纸片被风吹过来,在街上打着旋儿。马新宇下车就去追。追了很远,他带回了那张纸片,却是药盒子里的药品说明书。王打麦说:“这有啥用,连卷烟都不行。”马新宇还是把那张纸片看了半天,揣进了口袋,嘴里轻轻叨咕着“柴胡、杏仁、甘草、车前子……”。还有一次,王打麦派他去买二斤盐,结果半晌没回来。王打麦跑到铺子里一看,马新宇忘了买盐,正翘着脚,眼睛贴在墙上,聚精会神地看着小铺里糊满了墙的旧报纸。马新宇高中毕业,我们都承认他是最有文化的人,要是问他什么事,也能说个子午卯酉。但是对于掏大粪的臭社员来说,除了锹镐锄镰,马套马掌,要知道的东西也不多,所以没有必要去请教他什么。比如说那块“山东瘗地”,埋的是给老毛子修铁路时死的山东人还是别的时候死的山东人,这对我们都无关紧要。在我们眼里,那就是一些骷髅头和人骨头。静下来想时,觉得那些骷髅白骨也曾是有爹有娘有血有肉的活人,也哭也笑也说话,活生生死在异乡,是怪可怜的。可你可怜别人你就没可怜可怜你自个儿么?就说你马新宇吧,一肚子墨水没处使,水灵灵的媳妇生生让别人日着,派到这鬼地方掏大粪,一年回不了几次家,还让九魁骂你“活王八”,你就不可怜吗?我们的身份,我们干的营生,真的用不上文化,所以马新宇的文化对我们没啥意思。就马新宇个人来说,他有好胳膊好腿好力气就足够了,如果他的文化少一点儿,力气大一点儿,我敢说,九魁决不敢骂他“活王八”,他也不会被九魁打得鼻青脸肿。我知道九魁怕三种人:一是怕当官的,大官不用说,就是队长和支书吆喝一声,他也吓得溜溜儿的;二是怕城里人;三是怕个子高,力气大的,因为他揍不过人家;当然,如果你既不当官,又没力气,横下一条心,敢和他拼命,他也害怕。他惟独不怕有文化的人,如果你像马新宇似的,有一点文化,但和他一样,也是个社员,他就会掐半个眼珠子看不上你,不找你的碴儿欺侮你才怪呢!九魁看马新宇的文化好比看马新宇长着歪鼻子疤瘌脸,看了就生气,又好比一群绵羊堆里跑进一只山羊,觉得他是异类,怎么看怎么别扭。所以在九魁的眼里,我这个傻子李狗蛋也要比文化人马新宇强好多。

就这样,我们在积肥点干着活,也没有多少事可说的。可是出了正月,过了二月二,大约是二月初四,我们的马车在大坂出了事:马车滑了坡,把驾辕的红骒马活活拖死了。王打麦闪避及时,拣了一条命。

回到积肥点,王打麦一边给队里捎信儿报告死马的事儿,一边叫人给死马剥了皮。他说:“红骒马为革命牺牲了,死了还能做贡献。过了年,咱们吃粗米大饭就咸菜,肠子都变成马肠子了。这回吃顿马肉吧!”大伙肚子里没啥油水,早就谗得慌,要吃马肉的兴头盖过了对红骒马的疼惜。很快,马肉下了锅,飘出了肉汤的香气。大伙正准备狠吃一顿,院子里传来骂骂吵吵的声音——沈二爷来了!大伙面面相觑。沈二爷闯进门,直奔肉锅而去,掀开锅盖,抖开一个小口袋,把一堆黑啦巴秋的东西撒进了锅里。孙三忙喊:“别的别的,二爷,别的……”可是来不及了,肉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一些羊粪蛋子。孙三忙抄着笊篱就捞,一边捞一边说:“二爷你这是干啥呢,半个后腿的肉给你留着呢!”沈二爷看了看案板上的半截马腿,笑着说:“你们想着我就算对了!我给你们加点佐料,要不然你们也吃不香……”说罢。抄起那半截马腿,扬长而去。

孙三把锅里的羊粪蛋子捞出来,用勺子舀起一口汤尝了尝,吧嗒着嘴,说:“还行,就是有点儿膻味儿。”大伙围着锅,吸溜着鼻子,也都说:“还行。”孙三又切了一些生姜放进锅里去去邪味儿,九魁捞起一块马肉,鼓着腮帮子边嚼边说:“咱们臭社员有啥讲究的,对付着‘造’吧!”

这天晚上,除了王打麦和马新宇,我们都喝了煮过羊粪蛋子的肉汤,也吃了马肉。马新宇说他心口疼,一口也没吃。王打麦出去有事,回来听说沈二爷来过,也没吃。孙三给他切了一盘子马肉,说:“羊粪不脏,没啥没啥,吃吧吃吧!”王打麦说:“我不嫌羊粪脏,我是想起红骒马心里难受……”他就着几棵大葱,破例喝了半碗烧酒,马肉却是一口没动,喝得眼圈通红,哼哼咧咧地唱:

……护心宝镜明如月,

杀人宝剑鞘内安,

胯下骑着赤兔马,

青龙大刀手中悬。

看罢多时认得了——

原是那关帝爷来在眼前哪……

高山一树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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